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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奠平民百姓古朴温馨 |
夜梦父亲,在一个半米多深十几米宽的坑中做工,把砖头一块一块地叠在边上。那模样与挂在我家的遗像相似,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,穿着中山装。做工的人寥寥无几,但我看到了章涛——同是绍兴人而这辈子也都在福建工作的我的学长,他好像是这个工程的技术指导抑或监工。天下着雨,父亲没有戴任何雨具。悚然醒来,甚是怅惘。很少在梦中见到父母,这么多年中几乎有独无偶。
我记下了这个日子,这是2014年9月20日农历甲午年八月二十七日凌晨,离父亲的百岁诞辰农历九月二十五日还有28天。
父亲这辈子确实没有过舒心的日子。他是做糕饼的,且是子承父业。他没有更多的念想,只想凭自己的手艺与苦力养家糊口。祖父在世之时,父子俩同心协力,支撑一家人的生计。祖父去世之后,担子全都压在他的身上。那时候,我们兄弟姐妹都还没有长大成人。在他应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之时,作为他的长子,我带给他的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。1978年的那个初冬之夜,他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依然在我耳旁回荡:“阿兴啊,我从你还只有一草纸长的血毛头盼起,盼啊,盼啊,盼到你盼到你带着一身重病回来啊。”每每想起此情此景,我总是泪流满面。
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我曾经冒出过一个念头:“人死后会变成鬼,或许倒是人类一种相当美好的愿望。”那时我只想到,“人死了之后真的能有鬼魂,此时此刻,母亲或许就见到了与她分别已有二十七年的我的父亲,或许也会与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另一个世界团聚。人死后真的能有鬼魂,我们做子孙的,也总有一天还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与先人。”如今我想,假如亡灵有知,我还真有许多话很想与父亲细细叙说。
我很想对父亲说,您离开这个世界之时,尚有许多未了心事。尽管凭着您的睿智,生前参照“树大分叉”的规律,预先做了“人大分家”的安排。那时百废待兴,我们兄弟姐妹,也筚路蓝缕,各自都经历过一段漫长的艰辛。如今,我可以告慰于您,您的六个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都很争气,虽无高官、富豪,却也都有自己的事业,自己的家产,自己的人格尊严。在您的后人中,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穷困潦倒,没有一个违法乱纪丧天害理。在您百岁诞辰之前的大半年中,冬霞、冬瑾、东英三个孙女喜事连连,而在您的曾孙辈中,已有四个学子上了大学。我想,您会为此种种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。
我很想对父亲说,曾在而立之年遭受重创而让您临终时口眼难闭的不孝之子,也总算挺过来了,如今离“从心所欲,不逾矩”的年岁已经不远。我在五十岁生日那天就说,从今往后,过一天就算赚一天,过一年就算赚一年。这十六七年来,我确实一直做着人生的“加法”,籍以祛除“过一天,少一天;过一年,少一年”的心魔与悲情。我不图茍活,也不言放弃,尽量让自己活得充实,活着对别人有益。回首今生今世,我可以告慰您,儿子能力有限,没有惊天动地之伟绩,没有一掷万贯的家财,但我尽力了,于公于私,我都无怨无悔。人生在世,总会有许多“对不起”,我但求最对不起的永远只是我自己。
我很想对父亲说,您的孙女含露在被公派德国攻读博士前,恰逢您去世30周年,签证那天,她写下了《重读<哭祭>》。在您去世五年之后方才出生的她说:“有很多爱,是早早地就酝酿好了的。尤其是长辈对后辈的爱。”她在文章结尾处呼喊:“爷爷,如果您对我的爱还在——就像我还没有出生时它就存在一样,它一定不会随着您的离开而走远,请指引着我,让我在黑暗中也好,在赤焰中也罢,都能够保持那颗让你们都骄傲和疼惜的心。”我多想让您听到您孙女的这番话,这种隔代亲情能够滋润您的心田。
父亲的百岁诞辰天天迫近,到时我会带着您未曾见过如今也早已过“耳顺”之年的儿媳到绍兴老家去,与我的兄弟姐妹一起,在宋家店那三间祖传的老屋中相聚。没有横额,没有讲坛,没有主持人,没有麦克风,只是说说您的生平,说说您的心愿,说说您的人格,说说您的节操,也算是召开了您的“座谈会”,用平民百姓自己的方式祭奠您的在天之灵,虽不盛大隆重,却也古朴温馨。
我想起我在《哭祭》最后说的那句话:父亲不是伟人,但他是我的父亲。
父親百歲誕辰那天发于香港《大公报》的《我很想对父亲说》